柚熙

　　　

　

　　那深色石板很安静地躺着，擦过的手感到一点冰凉，我小心地拿起上头的茶壶，忍不住从暖桌里起了点身，手里沈甸甸的感觉十分好，又令人忐忑，热气抚来，悄掺了些茗香。

　　我自顾自沉醉了，庆幸前几天在古董店找到的宝，也许别人看来是奇怪，出现在这又小又普通的房间里的桌上的一壶茶，强装古典似的，确实突兀。我轻触壶身隐约的老旧的纹路，凹凸细致，深蓝的染色，温度在指尖纠缠，不禁心想，管别人的呢。

　　我往石板上的小瓷杯注茶，白雾扑散，半趴在桌上的我一瞬模糊了视线。茶叶很香，才方捧起茶杯，我不经意在暖桌对面瞥到了奇怪之处。

　　

　　薄薄的水气根本挡不住什么。

　　一个男人猛地出现在那儿。

　　我瞪大了眼，手里的杯子差点没摔落。

　　

　　那人端正地跪坐，低着头瞧不见面容，分明是冷不防出现的，却安静又深沉；一身长袖袍子如此突兀，出现在他身上却又似乎是如此当然；那头深发和茶壶的墨蓝如出一辙，气质更是。

　　像是从诗里走出来的男人。

　　我还发不出声音，他缓缓举眸看向我。

　　

　　“——我是依附它们而来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突然，他低声说，倾近身似乎要捧住那温热的瓷杯，却也顺势捧住了我的手。他抬头和呆愣的我对望，忽然眸光晃起像是茶杯里的涟漪。

　　不知道为什么，当时我恍恍惚惚向他说了：不要哭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我钟爱古色，诗书画、古董、一抹氛围也罢，却不是受谁的影响，彷佛与生具来，连农家出身的父母都感到奇怪。而不知该怪罪到周遭同好难求，或是不知不觉浸濡古色而对孤芳的憧憬，我很孤僻，几乎形单影只了每一时刻。

　　才这么想，身旁传来了细小的水声。我趴在桌上，身子往暖桌里缩。

　　そらる。他叫そらる，坐在一旁沏茶的那人。一晃眼我们也相处一段时间了，很神奇地。我看他总看不腻，淡漠的容貌与一身气质，以及专注于茶叶之中的模样，我说，我钟爱古色，大抵就是如此。

　　他偶尔会回瞧我，勾勾嘴角。他待我的态度总是柔和、自然地不可思议，那是连不擅交际的我也感到舒服的亲昵。

　　一声轻碰，そらるさん把茶壶放回石板上，宽大的袍袖随着动作微摆，带起一阵古香。我伸手就要碰，却被按住。

　　“等凉会儿。”

　　他的话不多，我却还是听得出来他的一点腔调，每个字都咬得细又准，句尾偶尔混点鼻音、偶尔低得轻颤……

　　我还没能收回手，那细白的手指先转而牵起我的。

　　还困在冬日，我的手十分冰冷，相较之下对方则如一杯香茗般温润，也许他正是那茶来着。他不别扭，几分熟稔地揉着我的肌肤，像是对待茶具那样的小心而温柔，认真的眸子此刻转到了我身上，我感觉温度不断从缠落的指尖晕开。

　　有些安定，又有些悸动。

　　“そらるさん，等等可以念古诗给我听吗？”

　　我小声问，而他应好，蕴含笑意骚得我耳朵发痒。

　　

　　在那之后，更之后，不仅仅是一首诗而已。

　　我常注视他，有点像雨后的竹林里，有点像傍晚淙淙的小溪，或是朝日始出的空色，他的一字一句，他的一举一动，白雾之中几分熟悉。

　　我细数着他为我泡的茶，细数他的笑，直到多得数乱了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不知道为什么，我总猜得到他要给我准备的茶叶，就好比他总猜得到我分神的思绪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有时我会悄思之前的そらるさん的模样，而我竟然想像出了对方在落花底下舞剑、下棋，或是在滴着雨水的屋檐下提灯舞笔，各个时代在我脑里交错着，有些趣味。

　　会这么做，是因为那如诗的伊人，眼里总缱绻着怀念。

　　偶尔他也捧着瓷杯，偶尔他难得倾诉故事，偶尔他轻拨过我颈后的发丝，偶尔他看我笑也不禁弯起唇角，那全都流露出一息剔透的怀念，好似周遭充斥过往的蛛丝马迹，翻起古旧的味道。

　　每每如此，憧憬之外，我也说不清，心底没来由地染开一丝悲伤。

　　“そらるさん，你流荡很久了吗？”

　　我问，他一顿，而后像是学我般趴在桌上，暖桌不大，我感觉得到他身子往里面挤了点，让我忍不住想起前阵子自己问他习不习惯现代的暖桌，他说不错。当时或是现在，那黑瞳都笑盈盈的。

　　“你认为我很寂寞，是吗？”

　　我哑然，一瞬似乎连自己都不知道答案。

　　“是，我确实寂寞。”他缓缓说，“又恋旧。”

　　我放下茶杯，韵味还回荡，也趴上了桌面，和そらるさん面对面。

　　“其实我修炼的时间早已满了，只是我一直在找人，也怕一旦离开了这个地方，便失去与过往的连系。”

　　他带有口音的嗓音绕在耳畔，我沉默很久，消化着，几分恍神的我最后只是问，多久了。

　　“不确定，也许近千年了？”

　　我不能更惊讶，从桌上起来，见茶具的完整与精致，估计百年也够我惊奇了，这会儿竟然论到千了，我不禁喃喃：“你这样的古董怎么落到我家来了……”

　　我心里想的是，我怎么这般幸运。

　　他也直起身，手撑到我一旁，我安静了，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，速度不疾也不徐，我却连吐息都收住了。他的面容近在咫尺，忽然抚住了我的脸，轻轻亲了下我的眼角。很熟悉，那彷佛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吻。

　　

　　“我不随便与人相遇的。”

　　

　　有如清水里晕开的墨，那不知从何而来的一点儿悲伤，掺了点儿同样不清楚的情绪，就这么忽然袭来。我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，得寸进尺了，回一个吻在他嘴角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那天之后，我做了不少功课，关于物灵，但网路上的资讯实在不多，又显得概括而模糊，著名的几起物灵事件，也都是听到发霉的民间传说，没法参考。不过用心总有收获，有条资讯将我引到了我们城市里的某间图书馆，那儿旧得慌，书也不多，谁料得到偏偏有这方面的藏书。

　　旧是旧，我不讨厌。我按着分类，找到了一处角落，旁边正是窗户，稀薄的阳光斜入，尘埃飘晃。我在书柜前蹲下，一连拾起数本。它们大部分甚至不是现在普遍的装订书，书皮厚而粗糙，看起来十分脆弱，书页泛黄，折损不少。

　　被我挑出的书中，大概仍有一半不相关，其中剩下的几乎是总览，纪录许多案例。它们很旧，或图或记载，有些的文字甚至与现今的字体相差甚远，而这时我与生具来这方面的敏锐度发挥了从未有过的效果。然后我看见了，看见家里那组茶具，先是在一本插图纪录中，再接着慢慢引到其他古书。

　　我坐到了窗边的灯光下，手捧着它们，内心止不住晃荡，我感到激动，感到惊讶，感到恍惚。那些古书的朝代甚至都不太一样。

　　而そらるさん就在我触手可及的地方，就在这一分秒。

　　最后一本，也是唯一一本全纪录茶具的，它没有图画，但我就是知道它在说它。它的手法也比较特别，像是神怪小说一样。

　　这样没有人会当真啊。我莞尔。

　　我忽然翻到了一笔痕迹，在接近最后一页，皱褶使它模糊不已，但仍被我捕捉到了。那乱中有序，似文字又似涂鸦，老实说，别人也许看来像是墨水的污渍，或是谁不经意挥洒到了，可我却呆盯着难以动弹。

　　很熟悉，我灵光一闪，没有离开视线，而腾出手拿过方才的几本书，一翻，可能在插画旁、可能在叙述末，我发现了，一些很类似的笔画。谁的笔记吗？我立刻推翻，又想，签名来着？但又说不太通。

　　书本零落摊在我身上、地上，我愣愣地看着它们，全部都和そらるさん有关，脑海无法控制地跑著书里的内容。一直以来若有似无的熟悉感此时激烈地在心底盘绕，打转，最后迸碎。

　　我不自觉喃喃伊人的名字。

　　

　　刹那之间，我全看明白了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那天晚上，窗外在下雨，滴滴答答，我撑着下颚，细瞅正持袖沏茶的そらるさん，沉稳的侧脸令我感到安心，温热的水气也不曾少过，不管什么季节都舒服。

　　“毕业之后，我想当作家，像古代文人那样的。”

　　我突然开口，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坚定。我很少谈未来，そらるさん似乎有些讶异，看着我稍许，又默默低下头。

　　“……你似乎生来就是铸字的。”

　　他模糊不清地喃喃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也许一开始，我就会执笔，或是留到最后的最后，尝过了许多事情，大抵也少不了改变，走的路远了，我便想写下自己的故事，而我的故事里有他。好似永远都如此。

　　他大概没什么变，倒是我，渐渐流失在沙漏之中，一切都在倒数着。

　　可尽管如此，每年、每年我仍会与他依偎在晚秋灯光里，躲着，笑着，有茶香，有温度，灯火不是太亮却恰好垄罩两人，漫长的鼻息融入了静谧之中，而我们的手会温柔地缠绕，彷佛一待，就是一辈子。

　　我幡然醒悟，一切都那么像是奇迹，但一切又其实是千丝万缕的交错。

　　原来一直都是我，一直都是你。千年以来的思念与执念。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『如果你看见了一位陌生的男子，身着长袍，拂袖之间尽是茶香，沉默又熟稔地靠到了你身边，一双黑眸眷恋地望着你，请别害怕，请别逃离。

　　他找了你好久好久，他也是你想用尽一生寻觅的人。

　　每一生。』

　　

　　最后的最后，我会用那不管经过几生几世，只有自己看得懂的文字，落笔，延续。

　

　　

　

　　

　　　

end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　

　　

　　

　　

我幡然醒悟，一切都那么像是奇迹，但一切又其实是千丝万缕的交错。

　　

给宝贝 @啪噜✿ぱる 的生贺

　

也希望妳们会喜欢！